西沙自古被称为“千里长沙”,是南海航线的必经之路。早在隋代,我国已经派使节经南海到过今天的马来西亚,唐代高僧义净亦由此到达印度。古代那些满载着陶瓷、丝绸、香料的商船在此驶过,因而这里又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而在近代史上,南海诸岛一直披着神秘的面纱。亲眼看看那纯净的碧海珊瑚、简单的岛居生活,于众多人而言,是一种奢望。前些日子,因为机缘巧合,我和电视台及一帮喜好垂钓的朋友一起,在南海上整整漂流了七天六夜,不曾着陆。整个行程很艰难,海底暗礁密布,风浪凶险;电话没有信号,几近于与世隔绝;人在阳光下暴晒,全都镀成了古铜色。但浩淼宽阔,神秘无边的南海,把这一切辛苦都滤成了人心底最深的烙印,永生难却。
【一】
十年前,我开始做着去西沙的梦,这梦做得过多,且后来发现做这梦的人多有志存高远的人,便觉着自己的愚蠢。于是,开始多次违避,但前些日子,这梦却突然地清晰起来,也许这南海有着某种预见的潜能,她从最神秘的渠道里发现了我虔诚的请求。她最终借了一个朋友的言语,向我传达了并不明朗的邀约。 5月26日中午,阳光热刺刺地炙烤,我们从文昌清澜港开始出发,往南海深处行进。南海中岛屿众多,都值得大书特书,但我的言辞憨拙,想说的话全憋了心里,南海探秘原是无数人心底的思念与企盼,藏着掖着总觉着不应该。 我在海南长大,对于大海闭眼就能想见,碧波滔滔,环海而卧的沙滩,一棵一棵摇曳的椰子树,泊靠滩前的渔船,一盏一盏昏黄的灯亮着,缆绳从船头一节一节地绕过来,女人正在船尾的水龙头前浣洗。在我惯常所见的渔船上,总也不过是家常生活的烟火气。而我们此行的渔船,少了许多琐碎。虽然船上也没有多少关于历史的喟叹,但长年承载的都是男人,他们的气息便显得粗犷、平实而耐久,却不容易滋生朱雀桥、乌衣巷的沧桑咏调。 我们先到玉琢礁。见过浪遏飞舟,水花翻卷的气势,但当船往玉琢礁靠近时,我仍旧是不能自已地惊叹:海水竟可如此清澈幽蓝,以致整个海面看起来就象一块巨大的深蓝的绸缎迎风招展。珊瑚礁丛造型奇特,陡峭壮观,水在阳光下分了几层颜色,每一层都在诉说千万年的风光。 这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所经之道,千百年前便已达成“海上丝绸之路”。水过无痕,郑和和他的船队当年的印记已零落作飞溅的浪花,经纬着我们自己的记忆。 明代时,郑和七下西洋,从进行海洋调查到船队远航,开拓海洋事业,南海诸岛都曾被他们的足迹光顾过。而在郑和下西洋时期,南海群礁上就有着祖辈相袭的海南渔民,以捕取海參、贝壳为生,他们有时在岛上一住经年,有时出海几个月,收渔时回陆地的家。自古以来,没有比海南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海南人每年都有人驾了小船驶往岛上,携上米粮及其他必需品,与渔民交换贝。船只大抵于每年的十二月或一月离开海南,至第一次西南风时还。 玉琢礁集结这样的历史,它身居永乐群岛的东南部,是我们前往永乐群岛的一个驿站。这是一个发育得完好的环礁,礁缘的浪花带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水清绿澄澈,礁盘上的珊瑚偶露峥嵘,环礁水深在40米左右。 黄昏的玉琢礁,分外的晶莹剔透。同行的旅人都禁不得这诱惑,潜入水中。回到船上后,脸都被海底奇特的世界激动得鼓鼓囊囊的,一遍一遍地在描述那些覆盖着海底的珊瑚,说是比盛开的鲜花还要灿烂,且千色齐全,金黄、雪白、鲜红,都闪着粼波,并与五光十色的鱼儿共舞。
【二】 现代的中国人,已经练就喧嚣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领。结庐荒山、独钓寒江不再是最佳的潜隐方式。他们在庸常的忙碌生活中很容易把这种人生哲学淡忘,但在深海处,人的内心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诱惑而让人渴念。这一次的南海行船上,有一群来自全国不同城市的人,他们持着高科技的钓杆,守在船上,进行一种最不具硝烟的角力,这使整个行船更像是归拢中国人格复杂的集合。 古时的中国人垂钓,在于养心,小桥流水,孤舟箬笠,一支清瘦竹在手,何等悠然自得、逍遥快活。那时钓鱼的风致,清雅类似于琴棋书画,近乎是淡泊、遁世的等价物。但现代人的垂钓则是另一种乐趣了,它所代表的恰恰是人类原始的冲动、无限的精神力量,与自然抗衡的勇敢和一种对神秘伟大的海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深夜里,月低悬,水波不兴,海近于黛色,地平线完全从眼中消失。空气中颜色都是黑的,呼吸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腥气。这是尘嚣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没有五颜六色,没有光怪陆离。海风柔和地摩梭着我们的全身,月光使远处跃出海面的飞鱼反射出一个银色亮点,在黑成一片的视野中分外扎眼。 船抛锚了,船上的钓者分立两侧,开始一场奇趣的钓鱼大赛。穿上秋刀鱼似的鱼饵,把粗大锐利的鱼钩上绑一块砺石作坠的结实鱼线扔进海中,任船随风飘荡着,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等待了。然而等待的是什么?是一无所获?是满载而归?是一场人与针的较力?还是与暴风雨的殊死搏斗?我是不得而知。 我安静地坐在甲板上,看看月光,看看这群人期待或者兴奋莫名的表情,恍若隔世。 出海后的第二天,同行的蔡总的鱼钩被一条近十斤重的鱼咬住了。为了最后征服这条鱼,蔡总与之周旋了很长时间,绕线、拖杆、船前船后摇晃跑动的脚步,当鱼终于被拖上船时,船上一片欢腾声。蔡总说他终于圆了心愿,为女儿钓上了此行中的第一条鱼。 此行中钓鱼技术最高者王军民,在垂钓过程中有一种中国古人的气定神闲,这似乎也在某种章节上成了中国文化的一个常用意象。他当年到日本留学时,于好奇中开始接触钓杆。几年的东洋读书生涯,让他不仅对日本的经济、生活习性有更多的了解,还因此而开始想为国家做些什么。到西沙钓鱼,便是他要向世人推介中国海资源丰富的一个举动。他甚至还娶了日本媳妇,大抵也算是文化交流的钓举。 在七天的南海漂流中,最具分量的几条大鱼都由王军民钓得。对于海钓,我所知不多,因而初见那些渔具时,先就好奇了半天。这海钓的专业术语也颇为拗口,王军民说他所使用的钓法皆为拖曳钓,主要针对目标鱼,而他的目标鱼在于牛港、金枪鱼、石斑鱼等。这拖曳钓的钓具也异于普通海竿,有竿、轮、线、钩,还需一些“飞机”(一种浮漂物的俗称)、返捻环等辅助钓具。钓竿要比普通海竿粗大、结实,要能承受50千克以上的拉力。竿体后部由金属制成,与用皮带系在腰部的凹状牛皮底座相吻合,便于引、遛时受力操作。 每一次选好钓点后,我们的船速便会放慢,匀速航行,或者干脆抛锚,然后进行垂钓。把饵抛到船后的水域,放线至海底。这时饵会在水面上下跳动,拉出一串浪花。金枪鱼一旦发现鱼饵,会穷追不舍,一口吞下鱼饵,然后急速潜入水中,此时钓者要一面微煞住绕线轮,一面放出鱼线。当放线再长些以后,出线速度渐缓,这时应抓住时机,猛然煞住,受惊的金枪鱼再度奔游时,再放、再煞。如此反复收 线、放线,等金枪鱼精疲力竭后,就可将之拉近船边,借绳索、搭色、抄网这力将其捕获。 在此次漂流中,王军民捕过两条五十斤重的牛港,但最终都把它们放归海里,因为牛港已是海底的稀有物种。这举动让我很有些感动。现代的钓鱼运动尤其是竞技钓鱼已经使钓鱼变成一种纯然角力或者解压的休闲方式,之所以选择海洋,只是因为海洋世界充满千奇百怪的鱼类,海洋表面的气候条件、水下的洋流、温度地形、植物种类比起淡水中来,更是复杂而变幻莫测。因为有更多的未知,要处理更复杂的情况,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力量,等待着钓者的也就有更多的意外之喜。这是他们真正垂钓的意趣,与鱼无关。 奇怪的是,这鱼钓得再多,钓鱼的人再兴奋欢腾,它总不能在我心中真切起来。过于炫艳的造化,产生了一种疏离感,使我无法与它进行家常的交往。南海的排场太大了,妆饰如此恢宏,难以叫我长久安宁。当他人好不容易钓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金枪鱼上来时,群情激奋,独我却哭了。钩就插在鱼的嘴唇里,鲜血淋漓。那一夜,我在甲板上坐了很久,月光的清芬铺洒了海面上,皱折成温软的绸缎。南海贮积了太多的历史,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走向抽象,像收罗备至的大观园,奢华到了缥缈。大凡风景奇佳处都不宜置心,所以我觉着月光的美有些盅惑,常见鱼儿的蓝眼睛一闪而过,竟是如此蹊跷。
【三】 茫茫南海,储胜景千般,其间最让其扬眉吐气的,是那一条谜团重重的“海上丝绸之路”。自古商贾往来络绎,早在隋代,我国已经派使节经南海到过今天的马来西亚,唐代高僧义净亦由此到达印度。当年那些满载着陶瓷、丝绸、香料的商船在此驶过,一派烟火稠密的繁盛。 八百多年前,那时中国的历史还处在南宋中期。某一天,一艘从福建驶出的货船在西沙群岛附近借着北风向东南亚行驶,行至华光礁一带时,突然,海面上狂风大作,这艘排水量在60吨以上的木制帆船,在狂风与巨浪的夹击中,毫无掌舵的能力,摇摇晃晃地漂至华光礁北边。这里的水很浅,礁石林立,船搁浅了,慢慢地沉入了海底。当年船上的奔跑与哭喊声也一定闹成一片,800年悠悠过去了,而当我们的船驶进华光礁时,我依稀还听得风里夹着一声重似一声的叹息。 中国古代航海中原有谚语“上怕七洲、下怕昆仑”,其间“七洲”即指海南西沙一带的海域。在民间,这里也曾经是充满宿命的“死亡之海”。800多年前的这艘古沉船,装载着整整一个南宋的瓷器文化,南北不过20米长的船舱,瓷器器型和图案却极丰厚,但凡中国出产,便常画有仙人、仙鹤及小龟等吉详物。这些吉祥物寓意雍容,但它们终于还是迷失在了华光礁的海底。 800多年过去了,海上开始出现了盗掘者,一些文物贩子喜滋滋地左右投资,从雇渔船、盗掘到销售形成了牢固的网络。十年前,一些捞自沉船附近含有文物碎片的沙石,以筐论价,一筐两百元,一张张揉搓得皱巴巴的钞票让人心痛得流泪。 考古专家站在学术的圣坛上,对“海上丝绸之路”与海南的渊源作了轰响百年的注解。海上的文明,不若万里长城突兀在外,而是绵长浸润,节节延伸,这种距离是最富包容的,和海南人温润平和的性情一样。而因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海南的商贸和文化在历史上便有了最富生命力的记叙,因为这种文明融和着异域的生活,它灵动且勤于修缮,因而更能经得岁月的淘洗。 “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于汉代,是一条以南海为中心,向亚洲国家乃至欧洲、非洲等地通商贸易的航道。而我脚踏着的这块土地,海南岛,原就是当年“海上丝绸之路”主航道的要冲。海南的先民出走南洋,大抵是从彼时就开始了罢?但我们的册薄里,没有把这辉煌以文字的气势张扬得滚滚滔滔,而是让它卑处一隅,敛着声气,看着海浪淘尽当年的足迹,一脸平静。 而当我坐在前往华光礁的行船上,在月光里倾听船老大剖解当年海南岛与“海上丝绸之路”的种种渊薮时,陡然一惊,如山崩即至,浑身有莫名的紧张。一查履历,海南的商贾果真是行走前沿的。 后来的海南,似乎习惯了被人称为“蛮荒”与“贬谪”之地,我们甚至卑微地以为这是一块“没有文化的沙漠”。而考证过的记载里,汉代的贡品“广幅布”,宋元时期的热带作物、珍贵木材、珍珠等土特产,都是借经海口港、三亚港等通商口岸,由“海上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邻近各国的。如此商贾络绎、烟火稠密气韵的海南,竟不能沾得半点文化么? 西汉以后,沿着“海上丝绸之路”到中国来进行贸易的古波斯商人,大都曾在海南休整或避风滞留,伊斯兰文化的足迹在海南临海的小村小镇里历来都有隐隐的骚动。进入清朝的海南,性情与胸襟都更显了浩淼与博大,一座座水墨画里的骑楼气定神闲地落居海口的市井街头,一根横梁一堵花墙都是交融异域风情的古色古香的文化,如书签般,夹在中国建筑与贸易的史册上,并占据着最富特色的章节。 我们的船驶进华光礁时,已近黄昏,天奇热,风从船头来,从船尾出去,这阳光连着波光,都是灼人烫眼的。
【四】 天边霞光艳红,我们远远地看到了抛在海中星星点点的枯木。有人持了望远镜,从船头看到船尾,而后很确定地声称,是一艘沉船。这个发现让朋友韩岳感到莫名的兴奋。作为制片人,他总保有着这种职业的敏感,沉船在于生命是一种残酷与悲怆,而作为新闻点,它有着太多可挥毫的空间。 韩岳低声下气地与船老大交涉,终于从海上另一艘渔船借得一艘小艇。穿上救生衣后,韩岳就率着宣柯和陈斌要前行。船老大有些不放心,和一个水性较好的潜水员分掌着小船,摇摇摆摆地黑点方向驶去。南海水际廖阔,四顾茫然,一叶小舟不过是晴空下蜻蜓一点,瞬间便没入了烟云之中,远离了我的视野。 我的心一直揪着。对于自然,我总有着恐惧,而南海的浩淼令我的恐惧加剧。我坐在二层的船篷里,看着小船的方向,手握着颈间的护身符,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时候,我总相信上天有神灵,她能于冥冥中感应我的所思所想,并能以最仁慈的善念,回应我所有的祷告。 船上唯二的女同胞三儿坐在我旁边,说一些奇趣故事的片段。自出海那天起,她就一直在晕船,天天躺在船舱里,铺间还堆满了同伴们的摄像器材。起锚时风吹浪击,没个站得稳的空间,抛了锚,这船还是在摇,往来的人一踉跄就要掉了深海里。于是,她就懒得起床,也害怕出舱。但这一天,风好浪平,她心情也出奇地好。端着个小红凳坐我在我旁边,看着毫无讯号的手机,说她想念心里的那个人了,是真的想。她的语气里都显着急剧的焦急和寂廖。 在这海的苍茫里,听一些关乎爱情的词句,便觉着人生也总是圆满的。 暮色渐合,夕照奔了船头去。在海上,没有参照物,我再辨不得东南西北。看韩岳他们乘去的小船,也了无方向。持了望远镜看过去,见得有人在动,但人数不似出行时的圆满。于是着急,再看,但凭眼睛睁得多大,这人数仍是有缺,小船似已搁浅,闲置一边,一动不动。正惊恐间,忽见小船上有灯光闪烁,一说是船上人在拍照,一说是出了事故,发出求救信号。我慌乱地探听众人推测,觉着手脚冰凉。再顾不得船摇晃,一路贴着船舱往船头奔去。我强烈地要求派人过去看看。大抵是我的担心过甚,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这海实在太雍容了,除了茫茫一片还是茫茫一片,风其实不大,但因为韩岳他们的情况未卜,每一个浪卷来都让我心魄俱夺,生怕哪一滴水溅错了方向。我总是大睁着眼睛,幻像中小船已到近前。到底不是电影中的海难镜头,不能如此缓慢地在表情上演绎无牵无挂的虚空和绝望。我受不了这种恐惧煎熬,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在船头里不停地跑来跑去。 小船回来的时候,一舱里的人都熬不住满心的高兴,雀跃着跑去迎接。我远远地站了一旁看着,忍不住就哭了。到底人安然着,这患难也便显着可爱了,将来兴许还能生出乖巧的烂漫,在记忆里攀延成一些枝枝节节。
【五】 在七天的漂流生活中,我们的脚触及过三个小岛,因为都是惊鸿一瞥,使得我在有月无月的夜里,总会静静地做一些梦,殷殷地企盼着。 刚离开华光礁时,我们便看到了那片小沙洲。在甲板上初见那一线刺白,我竟不知是沙洲,原以为不过又是阳光的又一种幻化。在海上,这太阳也不同往常,一忽儿一脸谱,阴晴难定,大抵这演出是世间最隆重的剧目,化妆师也只能于登台瞬间方晓知秋毫。 小船载着我们抵达这片已具岛屿雏形的沙洲时,正午的阳光热刺刺的,灼得我眼皮生疼,但目之所及,全是大师的戏法,环状的银色沙滩,往水深处温温吞吞地铺展着,几节枯木散落滩前,大抵是千百年前某一次商队出行的细软罢,都守得身上千疮百孔了。一群一群的海鸟绕着枯木嘀咕,这么些年了,它们的交谈不需扇动翅膀或者拍枝的形式。 对于我们的突然闯入,枯木继续它沉默的姿态,而飞鸟却要喧嚣得多。我赤了脚,把鞋丢在枯木前,呼赤赤地往海里奔跑。在阳光圈起的一弯碧波前,我长长地跪地下去。人在这神秘的滩前,只见得潜藏深海的江湖,谪仙,再不就是梦笔生花,总归会挟了几分阴阳怪气,像是魂灵附了身,觉着自己也是诗人了。 向来觉着自己缺乏慧根,但正午静谧的阳光里闪现着比诗句更深奥的静谧。再顾不得阳光的暴晒,我抓了一把沙土,把草帽遮了脸,就平展展地躺到了沙滩上。海鸟一只,两只,往前试探,它们也渴求枯木、沙滩和海潮之外的另一种对话。 我静静地躺着。想着温庭筠词句里那位梳洗初罢,守望断肠白蘋洲的那位江南女子。过尽千帆皆不是啊,如何经得一日复一日的斜晖脉脉水悠悠。而我卧着的这片沙洲,不知曾否也有这样一位晨妆初毕的妇人,独倚过那节枯木,望断那些络绎繁密的商船,却迟迟未见丈夫的身影? 所有的航船最终都将渡到港湾,南海上曾经烟火稠密的“丝绸之路”而今全落了一片静寂。但千百年来,那些独倚栏杆,守望远航的夫君归家的女子,也碎成了青花瓷碗,静静地埋在深海中,偶来滩前洲上,依然痴望着苍茫海上,那渐行渐远的点点白帆,直至海里的皱摺揽去了夕照的最后一丝余晖。
【六】 像所有的梦境一样,南海到了夜里,就更显着盅惑。月光活泼泼地洒了海面上,一绺一绺地在摺起皱,鱼儿总是忽地从水中飞起,倏忽间却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船老大习惯性地站起身,朝鱼儿撒欢的方向看看,眯起眼。 我每晚都坐在船头甲板上,吹海风,眼睛朝天上的月儿顿一顿,便觉着耳边有欸乃的橹声。早前总喜欢那些踏岸送行的场景,听着笃笃声慢慢驶过,惨淡的月光照一下水中的涟漪,思念在心里就会鼓鼓囊囊的。后来知道岸上海里的人,原不喜欢送行的,离别纵然再凄美,风过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里的海上,风的呼声也撒野,船客大抵都熟知了,虽不能作切己的深谈,闲聊的话题也可作了短篇小说。学问储得多的,也可借此作些炫示,一来二去,大家也能各自获些短暂的满足。抛了锚的船,会依着海潮摇晃,船上的人在这摆动中,都有悄声说话的欲望。说些钓鱼的技巧,说些典章繁复的文物,再说些琐碎的知识,哪怕是为千年前一桩民间杜撰的冤案的枝末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他们也盛得住这个时间。 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不同的,女人在星月与海天之间,更愿意想念那个抚过她发稍的人,或者和同伴说一说她上个星期刚买的那条蕾丝吊带裙,那东挑西拣的过程也必得细细说的。女人的可爱大抵也在于这些细敏,一根丝线,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然后凭了这根线就能绣出百兽千禽,末了在线的尽头绕个圈,打个结子,这海上陆地中人生诸多的烦恼,也都细细密密地缝起来或者干脆拆散了去。这人活着原是不容易,计较些什么呢,长年浸泡的不过也都是家常的芝麻绿豆,短的是人生。 船在海上行走了七天,我夜夜在甲板上听水声橹声。船头的浪,泼不进来,偶尔溅了几朵浪花到我脸上,也是急急躁躁的。因为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同行的旅人便只顾了垂钓。陆地上的日子都奔忙,谈生意,把盏欢,锦衣玉食,再添些他人假惺惺的钦佩,杯觞交错,便生生把十年寒窗都消耗。到了海上,把船橹托付给船老大,钓鱼的时候全心只系了钓杆,舱里的铺位无大小,便也省去争铺的小心,晨间夜里,倒头便睡,总换得个梦中的微笑。 夜航船行进在夜的海上,四围的海面兜了月光一起揉搓成扭结的缆绳,月儿在自己黑漆漆的倒影中往后退,偶有海鸟惊起,掠着翅膀贴了水面低飞远去。海里的鱼倒闹得慌,在水下的光影里兴奋地蹿来蹦去。这南海流淌的是千年的波涛,海上历来烟火稠密,商贾的夜航原也十分平常。但这种繁盛沉寂了几百年了。我对着月光,茫茫然。那一夜,船上无人垂钓,我似乎听到了,远溯而来的橹声嘎嘎。 (作者:看麦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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